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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铁的应星与铁打的景元

【景刃】问命笺

*全文1.6w字正剧向!设定两小无猜欢喜冤家,原背景上的架空,非常非常多的景元原生家庭捏造注意!故事篡改白珩之死and大量私设注意!过程波折,但是甜的HE!

*    “应星……若你出人头地,若我名动仙舟,到那时,我能否有幸成为你的盖世英雄?”——

oh!【盖世英雄】,文案里最好品的一个词,我cp金婚的证明(*꒦ິ⌓꒦ີ)

*bgm:问情【不用多说了公认的景刃正餐】/爱殇【这首太好听了高音部分好绝歌词也好,我代我代……】


………………


  九衢三市,千里罗浮。

  罗浮作为仙舟最重要的贸易枢纽以及政治中心,是个包罗万象的地界,也是最繁华昌盛的地段。

  交流互通才能带来细水长流,深谙此道的罗浮人,一代一代传下沉淀千百年文明。无论士农工商,不管出身尊卑贵贱,罗浮人一直都勤劳地、积极地搭建着整个罗浮的盛世繁华——从求仙问药的龙神后人持明族,到擅长携弓弩作战的狐人族,亦或是此地土生土长的千年长寿天人世家,各族人民天南地北地聚居于此,或是在金人巷勾栏听歌作曲,或是在长乐天约上三五好友组局听曲品茗。

  地衡司景家嫡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景大人火急火燎奔进房间看夫人,接过稳婆递过来的襁褓,看着里头白嫩嫩毛茸茸的崽子内心感触不已……可文官素来心直口快,他学富五车却在添丁之喜中通通忘了去,一张妙口张张合合最后只能憋出几个字:“元哥儿生得,好似一只大白狸奴。”

  景夫人母家是是云骑军中实打实立了战功的,连带着她也是位虎门将女。见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小东西被她那正直木讷的夫君支支吾吾半天来了句如此评价,也顾不得自己才生产完,抬起胳膊就要颤颤巍巍去拧他耳朵。

  景大人自知理亏,赶紧将头凑过去仍由夫人拿捏,听着夫人嘴里骂个不停还要忙不迭应是,怕她骂累了还端茶倒水,体贴周到挑不出错来。景夫人也熄了脾气,留下一句:“若我还有力气一定提我那杆子枪削你!把元哥儿放下然后滚你那书房去,眼不见心不烦。”

  景大人应了声,小心翼翼将襁褓放在床头。小娃娃却此刻睁着鎏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到处打量,就连眼角的泪痣笑眯眯的,似乎在宣告自己的胜利。

  “看来你小子以后也是个不安生的。”景夫人伸手去点点儿子肉乎乎的脸颊,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元哥儿乖乖,以后跟你爹一样念了四书五经,考取功名造福罗浮百姓。”

  景家是千年流芳的世家大族,亦有多位儿郎女郎封侯拜相,根系绵延广而深,历朝历代均有一席之位。而景元是地衡司司舵膝下独子,身份更是显赫非常,他祖父曾在弥留之际替他取下单名一个“元”字,意思是如同炽热光辉的太阳一般照耀大地,熠熠生辉。

  小娃娃却不懂,每日依旧笑得乐呵,眼睛眯起来倒真像只咪咪咪的小奶猫。

  日子如同流水淌,这小猫倒也确实如同他父母真心期盼的那样一日日平平安安慢慢长大。只不过,方向似乎有些无伤大雅地偏了些许——

  一岁抓周宴。元哥儿在众目睽睽下完美绕过红绸上铺的所有笔墨纸砚唐诗宋词,一溜烟朝着他娘立在角落里那杆旧阵刀爬去,没力气举起来便整个身子抱着,任凭怎么扯也扯不开。周围人沉默不语,除了他戎马一生的曾祖拍着大腿叫了声“好!”

  三岁开蒙。元哥儿跟着他娘成天舞刀弄枪习惯了,时不时在花园掰根小树枝披着被单就哼哼哈哈当巡游侠客见义勇为。他爹费尽人脉为他请了最好的夫子,正领着人上书房谈话,不料被这小子从树上跟个猴似的窜下来,吓得本就走路有些战战巍巍的小老头直接摔了个屁股蹲,气得他爹抄起他的那柄树枝“剑”追得景元满院子跑。

  还有五岁得了恩典进太学却带着一众公子贵女钻狗洞逃课,八岁同伙伴偷喝酒差点被人牙子通通打包发卖却反智擒窝点交送官府……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十年以来,罗浮景家大公子的传奇诸如此类言之不尽,真正主打一个人小鬼大,创造神话。整个罗浮上到世家大族、下到贩夫走卒,举世无双第一纨绔混公子的诨名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年仅十岁的小孩不知被他爹抽坏了多少藤条……

  毕竟,自小被寄予厚望,教习严苛,一举一动皆克己守礼,每日熟读三书五经或行文策论,以便未来考取功名再官承父亲以至带领家族节节攀升。而景元当时哇哇大哭抱着他娘同他爹秦王绕柱,却第二日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哼着调调跟路过的猫猫狗狗也打招呼。

  十万八千烦恼多得让景元摸不清头绪,但他也会在重要场合装一装,当是留给家族最后的体面。

  ……但人性天定,或许用景老爷气急时的话来说叫“烂泥扶不上墙”更通俗。

  十岁的景家小子,机缘巧合中认识了在持明族丹枫公子,此后在丹枫带领下更是皮出新高度。两个人在世家榜排名数一数二风光霁月,却多次人模狗样闹得鸡飞狗跳后大摇大摆全身而退:捣药散药,偷改方子,劫富济贫……这其中景元鬼点子没少出——智识命途,很神奇吧。

  丹枫甩着龙尾趾高气扬说这是悬壶济世,景元小猫抬头骄傲自豪说这是侠肝义胆,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赴死慷慨把龙师气的跳脚,但也不能拿这俩捣蛋鬼怎么样。

  这会儿景元刚在他爹那顺利通过之乎者也功课考验,便偷摸从西苑小门溜出,直奔长乐天方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一路上吃了貘貘卷、喝了热浮羊奶还打包外带两根琼实鸟串垫垫肚子……一路走马观花,从棋摊走到茶肆,正正好赶上茶楼戏曲开点。

  “这边!”二楼雅座传来一声喊,景元抬头去,是持明族龙尊继承人饮月君丹枫。

  他跑上去坐对面,笑嘻嘻将剩的一串琼实鸟果子递过去,又着急忙慌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胡乱吹两下浮沫就大饮一口,果不其然下一秒遭了他丹枫哥的白眼,“牛饮。”

  “这不是背了一日书渴了么?”

  “我看倒更像是你嘴馋吃得口干。”

  “丹枫哥你莫老是揭我底!”

  景元也不恼,乐呵地甩着腿看红木桌子上摆着的台本,“今日演的什么本?”

  “穆桂英挂帅——初会杨宗保。”丹枫优雅啜饮一口,实打实展示了何为世家风范,不知暗处又有多少名门贵女对这位潇洒龙君芳心暗许。景元却被他这幅姿态嫌弃地吁了一声,低声嘀咕装模作样。

  “那也比你这小子好,调皮过头当心景叔叔以后给你说亲说一位凶猛彪悍的。”丹枫轻轻吹掉浮沫,又慢慢放下茶杯,长袖一振正襟危坐,本以为景元这小子会吓得抖三抖扒拉着丹枫哥救救他云云。

  但没成想这小子嘿嘿一声傻笑,望着台子上刚出场的英姿飒爽的几位刀马旦,“能武也不错啊,身强体健,说不定还能同我娘一样教我几招。”

  “说起来……”景元挠挠头,“我娘生辰要到了,听闻朱明的怀炎将军亲自来罗浮传授技术,我想求他为娘亲打造一把新的枪。”

  “难为你这份孝心,”丹枫手指搭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敲打,“不过怀炎将军此番前来有军情要事,恐怕你的请求难以达成。”

  “从前也有为云骑军检修替换兵器库的时候啊,为何这次不行?”景元皱起眉头,跟个小猫崽一样生着气。

  “因为龙师早在半月前就定了朱明的单子啊——”丹枫皮笑肉不笑,“不过嘛,若是景元贤弟能帮本兄一点小忙,身为龙尊继承人从中周转一二未必不可……”

  “……”景元有些憋屈地幽幽望着丹枫,别看这条龙端的一派大义凛然模样,实际上切开来心黑得很,每次帮他忙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偏偏这人深谙打蛇打七寸,提出来的条件景元从来都拒绝不了,只能被死死拿捏住,最后闯了祸一人做事一人当,每每都是以他被他爹折了树枝追着满街揍收尾。

  丹枫虽不厚道,但还是有自己的分寸,景元还是个孩子,他自然也不会把心眼子丢到这么个傻乎乎的白毛团子身上——还不如把龙师气得看不惯他又杀不掉他跳脚的样子有趣。

  “说吧……又要我作甚?”景猫猫低头了命运的头颅,“若是我屁股被我爹打开花……”

  “同往常一样,我会给你送丹鼎司最好的药,保准药到病除第二日就活泼乱跳。”

  景元咬咬牙,伸出胳膊,丹枫眯着眼睛乐呵,同样满意地伸胳膊勾住,达成了男人之间某种神秘的兄弟仪式——“成交!”

  ……

  “师父,东西已经清点好了,这是单子。”

  天舶司港口,来自朱明的货船驶停入港,怀炎从小徒弟手里接过对账单,对比了几项重要的大数据后点了点头,大手伸出来揉了揉孩子的毛乎乎的头顶,慈爱如老父的怀炎将军笑得开怀。

  “干得不错,应星。”

  被夸赞的小孩也欢喜,做事越发有干劲,“那我去把单子送到白珩姐那里了!”

  “不急,待会为师去就好。”怀炎朝着应星招招手,后者如雏鸟归林奔过去,牵着师父宽厚温暖的手掌一同走。

  “这次带你来的目的是送你在罗浮工造司学习,虽然朱明很好,但为师还是希望年轻人能多见见世面……”怀炎一边走一边唠叨,小应星紧紧乖巧地听着他不厌其烦讲这边的规矩,“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做事认真刻苦,但小小年纪成日待在屋里打铁也不像话,多交朋友也不失为一种生活。”

  “您知道的……”应星纤长的羽睫耷下,“我不过一个区区百年的短生种,若是稍许懈怠,更无法摘获他人首肯,无颜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况且弟子也不想您因为我被人妄议。”

  小孩说着手上握紧,怀炎听闻哈哈笑了两声,“为师从未说过要你为了谁拼这一辈子去得个什么头衔来,你要做的是你真正想要的,为自己而活。”

  “孩子,你记住了,”怀炎点点他额头,“无论长生种短生种,这辈子就为自己而活。哼,世家大族那群老东西都是千百年成了精的玩意,老夫还看不上!哪有我这勤快能干的小徒弟贴心?”

  “这条路很难,但也并非没有短生种用自己短暂的一生书写恢宏的历史。”

  怀炎面上慈祥,应星被他这段话也开导得眉头舒展,心境似乎稳了不少。他豁然同师父在天舶司门前告别,紧了紧朱明象征身份的腰牌,独自一人前往工造司。

  ……

  景元从茶肆出来后一直在叹气。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丹枫哥这鬼才提出的条件。

  “持明这批定的新兵器不一般,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丹枫笑得高深莫测,却在最关键的部分止住,“我在继位之前须得深入简出,龙师他们还在为了些兵器价格与怀炎将军讨价还价,更不便明面上过问。”

  “景元贤弟曾祖家德高望重,你也素来与工造司那伙人感情好,帮我这个忙不过分罢。”一双水色的龙眼盯得小孩脊背发凉,意识到兹事体大的景元一头蓬松毛发登时蒲公英般炸开,智识大脑飞速运转——

  “所以你要我出面把怀炎将军找过来与你私下会面,龙师……”

  “嘘。”丹枫做出手势停止了他的说话,又端起茶杯朝门口喊了句:“小二,再来一壶碧螺春。”

  即便年纪不大,但世家养出来的子弟都懂这些弯弯绕绕,切记隔墙有耳。

  ……

  脑子里想着事,景元已经兜兜转转到了工造司门口,却见今日难得大门不开,闭门谢客,奇也怪哉!好在他经常同祖父来往,也熟识几个弟子,相约喝过几回酒,夜深了门落了锁便通通翻墙爬出来的,此番也深谙此道。

  景元看四下无人,他爹应当不会立即闻讯赶来揍他,便蹭着一旁的嫩银杏跟只白色大狸子似的往上爬,几下便坐在红墙青瓦的墙头张望着。

  “怀炎将军,莫真是不在此处?”

  听到拐角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精铁碰撞之声,景元伸长脖子望去——

  一道身着浅紫镶边素裳的小身影跑来。小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白皙的面容上缀着似乎是用上好羊脂玉雕琢出的五官,一头银发用白玉兰簪子挽住,浅紫色的瞳孔如同星海银河熠熠生辉。

  人不大,抱的东西却不少,景元偷看这朵漂亮白玉兰看呆了去,这才发觉此人可怕的臂力——千斤锤,狼牙锄,祖父军营里寻常士兵都不一定握得住的玩意竟通通压在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身上!

  可不能叫这玉兰花儿累委屈了去!

  此时此刻眼前闪过各类画本的英雄救美名场面,景元一颗心好似淬火的铁块燃了起来,他一个翻身就下去,小小人儿矮了一个头,却萧萧肃肃好不风流。

  景元摇着折扇一脸伟光正,眼角的泪痣也噙笑,好似一壶上好桃花酿能把人灌醉。

  还未开口,谁知这玉兰姑娘一愣神,却是从中抽出一捆精铁小鞭,噔噔噔过去两三下就把景元按地上捆了个结实。

  猫脑袋着地,转转悠悠还没想明白,只听得压身上这个小玉兰美人嗓音低哑深沉,大喊一声——“来人啊!进贼了!”

  ……

  半个时辰后,工造司弟子居内。

  “对不住,我叫应星,是怀炎师父的亲传弟子。”

  面前的小玉兰神色愧疚中带着羞涩,低着头朝受了皮外伤的景小公子道歉,纤长的睫毛垂下掩住这双紫水晶瞳,景元又被美色误了……

  “啪”的一声响,丹枫给他拍万通筋骨贴的力道毫不留情。景元想仰天长叫,又怕在心上人儿面前丢了面,只能满眼泪花忍着。

  应星半躲在怀炎身后瞧景元,小声询问,“景公子,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身壮如牛,好……好得很!”景元见丹枫又抬起手要来一下,立马抬手拦住,“丹枫哥,枫哥……我不逞能了,您行行好!”

  “哦。”丹枫面无表情把药膏收回去,“我还以为你真不痛呢。”

  “……”

  “那,应星姐姐……”景元转头,脸上立马换上一副笑颜,“你方才扛这么多东西,手臂是否累着?”

  “这药膏特别有效,我送你几贴,保管药到病除!”景元无视身后冷冷的目光,往丹枫的药箱里把能翻的药膏全扒拉了来,殷勤地呈到应星面前。

  应星使劲晃脑袋,神色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抬头看向怀炎求助。

  “景小公子好意我们应星心领了,搬这点东西还难不倒他。”怀炎笑着摸了摸应星的头,又同景元说,“不过……应星是男儿郎,并非女儿身。”

  “啊?”

  丹枫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怀炎也眯眯笑。景元看着应星这张瓷娃娃般的脸蛋又看看他揪着怀炎衣摆爆出青筋的胳膊肘,顿觉自己的初恋死得有点快。

  ……

  过程闹了乌龙,但好歹任务顺利完成,景元瞧着丹枫邀请怀炎去了偏殿谈话,自己也脱力似的靠在贵妃榻上,捏了捏酸胀的肩背——嘶,朱明来的,人长得美,但打人毫不留情啊。

  “景公子,烦请过来一下。”

  屏风后的应星手里握着一柄精铁打制的红缨枪,他脸有些踟蹰地朝景元招招手,刚刚还在感慨的景元被一勾就过蹿去了。

  “应星……哥,莫要客气,叫我景元就好了。”

  “好,景元。”应星点点头,将红缨枪递过去,“错将景元贤弟当盗贼,应某实在是愧疚非常。”

  “不碍事,是我唐突了应星哥。”景元接过,顿觉这柄枪大有文章。虽其貌不扬,但无论是做工、大小、手感,都是一等一的好,不禁询问:“这是,怀炎师父所作?”

  “不,”应星摇摇头,“应某听丹枫公子说景元贤弟正为景夫人寻生辰贺礼,便想尽绵薄之力解你所困,也当做是赔礼。”

  “所以……这枪是出自我手。”

  景元听得一愣一愣,看看面前身板小小的人,又看看高度是他两倍的枪,不禁真情实感大喊一声,“应星哥!你是我亲哥!”

  ……

  “应星哥!”

  十六岁的应星抬头就撞见白猫似的少年郎跌跌撞撞从银杏树上翻身而下,他急忙着抬手去接,被扑了个满怀,两人齐齐倒在花丛中。

  “……是工造司正门写了景元与狗不得进么?非不走寻常路?”应星黑着脸被景元拴住脖子,看着猫崽子傻乐。

  “这里离你住的地方最近嘛!”景元笑嘻嘻,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这翻墙行为像小情郎私会,“有没有看出我今日不同?”

  “还能怎地?猫毛炸了满头?”

  “哥!”

  应星看景元这副腮帮子鼓鼓的模样不禁莞尔——都十二了,还如此一惊一乍。

  应星性格内向,但多亏景元死缠烂打,二人也熟络起来。一开始毕恭毕敬礼数周全,而某日二人闲聊时意见相左起了点争执,应星气得用他工具包的精铁小锤砸了半张红木桌,吓得景元看呆在原地……

  刚开始景元还会觉得自己把性格柔弱温香软玉的应星哥惹生气是大错特错,但久而久之发现应星脾气也是泼辣的很,这铁锤舞得虎虎生风——天知道这个在外人面前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的羞涩少年,背地里竟是这脾性!

  景元啧啧称奇,但看着应星对着他含笑的眼眸又忍不住春心萌动——好吧,死去的初恋死灰复燃。

  “哥,我还是不解你这小身板到底如何抡得动千斤锤的?”景元躺得四仰八叉,又被应星不客气地捏住鼻子,挣扎了几下只听得他哥轻笑。

  “你这小不点儿跟个白狸子似的,怎敢说我小身板?”应星一张嘴又开始辛辣起来,景元听得嘴角一耷——

  “白狸子,你竟然说我是白狸子!”

  “不然呢?”应星撑着脑袋躺在草坪上好整以暇,“你还会跟金人似的自我进化成超大号谛听不成?”

  “别惦记你那大金人了!”景元抬手抱着应星的腰喵喵咪咪大吼,“我!景元!即将师从剑首镜流——光荣地成为一名云骑军!”

  话音刚落,却是惊得应星抬手去摸他额头,“没发烧吧?怎地开口诌胡话来?”

  “我是认真的!”景元给他看自己腰间的青铜牌,“下个月我就要给剑首大人敬拜师茶了。”

  “行侠仗义话本能看,但不能上头。”应星摇摇头,“你这么根宝贝似的金贵独苗苗,景家会同意上战场?”

  说罢又抬手捏了下他没几两肉的胳膊,诚实道,“感觉你连杀鸡刀都扛不动。”

  “我同娘亲和祖父学过几招……家里人也同意了的!”景元一张脸憋红,似乎是埋在心底已久的目的破土而出见了天日,“担心我肩不能扛,那你倒是为我打造一把我能扛动的兵器使啊!”

  话说到这份上,应星也知这猫崽子在置什么气。

  就在几个月前,景元下了学殷勤地往他这儿凑,彼时应星正抱着一批新剑准备去云骑军,迎头跟景元撞了个面。

  小猫崽子见到他手里的玩意两眼放光,凑过去同他喵喵咪咪,从大量奉承的话中摘出核心就是——哥,武器,我也要。

  应星自然是拒绝,一来这是云骑军急用,二来景元一介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舞这玩意徒增血腥煞气。

  景元不听,一直同他胡闹,说自己娘亲握着红缨枪爱不释手成天炫耀,就是不准他摸一下,又撒泼打滚扯着应星袖子说自己也想要一把。

  应星实在被烦的不行,敷衍道他只为战场上同丰饶孽物搏斗的将士打造,不管是谁,只要进了云骑,定然会有他的份。

  当时,景元亮了亮眸子问他当真?应星随意点点头趁机把衣袖扯回,大步流星朝前走,留下身后的景元大喊等着。

  ……回忆结束,应星顿觉头疼。

  “你……你知不知道战场险象频频,每次去都是九死一生?”他坐直了身体,反握住景元玩他头发的手,神色严肃起来。

  “我并非武人,也不通黄岐,只是一介小小工匠。”

  “但我曾见过战场炼狱,是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

  应星第一次同景元说他的过往,说他本是化外民,说他亲眼见到父母死于步离人之手,说他暗无天日苟活,说他每日睁眼就见血流成河、饿殍遍野……

  景元认真的听,抬手替他拭去控制不住的眼泪,靠过去将肩膀借给他。

  “景元,你出生世家大族,聪明伶俐,还生得一副好皮囊……你本应在高堂明镜之上揽月,你本应……”说罢又是一串哽咽。

  景元垂眸,他抬手抚上应星的发髻,“哥,你看看你,头发都乱了。”

  “男儿当戎装吴钩,去边疆纵马呼啸沧桑,去寰宇领略惊涛骇浪。”景元一面说,一面笨拙地为他梳理及腰长发,“我听闻,工造司历年百冶,都会为领受帝弓赐福的盖世英雄打造特别的武器……”

  他们面对面坐着,头顶银杏叶摇曳,是风动,是心动。

  “应星……若你出人头地,若我名动仙舟,到那时,我能否有幸成为你的盖世英雄?”

  如银河瀑布的白丝散散地挽住,景元问出这句话后才温温柔柔地笑出来,大着胆子去捏应星的脸,将小拇指伸过去。

  “哥,求你了,跟我约定好吗?”

  应星脸上还有泪痕,他不服气似的狠狠抹了一把,衣袖剐蹭得脸颊红红的,他嘟囔了一句“幼稚”,但还是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景元勾在一起。

  “那就说定了,哥。”景元笑得开怀,“等我们功成名就之时,作为你的盖世英雄,我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娶你的!”

  “你!”表白的话猝不及防把应星打了个趔趄,他年纪尚小未经历情爱,骨子里的羞涩汩汩冒出,这下不光是脸,整个人都红透,巧舌也被打结,根本吐不出一个字。他恶狠狠的咬牙,但翻来覆去就是总有一天会把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给丢进锅炉烧了。

  ……

  景元同应星表了心意,有了约定。而拜师之日他抱着心念之人为他打造的武器前去寻剑首镜流,却被那个冷淡如月的人轻飘飘点评一句“你不适合习武。”

  根骨不佳,出身不合,种种原因比比皆是。这句话将景元置身冰窖,冷汗攀上了他的脊背。但恍惚间那个白发匠人的模样浮上心头,他苍白的脸,坚毅的神色,以及那句小声得差点听不见的待君归。

  “你若想踏上这条路,那便只有付出比其他人千倍万倍的代价,破肉断筋,重塑根骨。”镜流用寒冰剑指着他,面上无悲无喜,“即便如此,也要继续?”

  景元扑通一声跪地,两瓣嘴唇颤抖着喊师父,敬茶的手却颇为稳当。

  他便这样拜入镜流门下。

  云骑军风光无限,剑首徒弟风头更胜。而担了崇高的名号,肩上扛着的却成了整个罗浮苍生的担子。

  重塑根骨只是入门的一环,钻心的痛让他几近晕厥,但日复一日的训练更是伤及体肤,身体上的淬炼完全不似从前念书时的闲庭信步花鸟风月,但少年依旧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少年人的肩膀逐渐宽阔,四肢更加有力,脱了稚气的面庞也愈发俊朗——不过弱冠之年,景元头回随军出征,便靠着自己的智识谋略,成功领一小队精兵大破丰饶三城,领一等功。

  凯旋之日,万人空巷。军功加身的少年白袍铁甲打马而行,周围艳羡的目光的纷纷,女眷们见新晋的小骁卫如此俊俏,还是千年大族景家的嫡长子,红筹香囊不要命般往前撒,景元一一礼貌点头,却从未主动接过其中任何一个。

  他目光在人群中不停逡巡,直至看到工造司队伍中身着百冶官服的颀长身影,一双金眸霎时发亮——数月不见,应星高了,也瘦了,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如竹,不折不屈。

  应星见着他后也招招手,而后丢出去一个金灿灿的香囊——上头绣着只打盹的大白狸子惟妙惟俏,一看便知是给谁的。

  景元笑着,运起轻功直直朝着独属于他的那枚香囊而去,直至将它紧握,才落到应星面前站定。

  应星抬头被他的泪痣晃了神,这才发觉当年的白猫崽子已经成为一头年轻的雄狮。

  景元牵起年轻百冶的手,将这枚抛出去的香囊连同城郊摘下的玉兰花枝塞入他手心,含笑说了句——在地愿为连理枝。

  一句话,又将他的好哥哥逗得耳朵红了个透……

  “嘶……应星哥,轻点轻点!”

  屋内红炉帐暖,景元解了衣带让应星替他上药,应星轻轻用指甲划过他又添几道的伤,却听得这小子嚎叫,全然失了打马游街过的风流。

  “你这手劲比丹枫哥还大,我才下战场,可禁不起折腾。”

  “镜流揍你时没见你这么个反应,被我涂个药仿佛遭了什么洪水猛兽……唉,怪应某貌若无盐又粗笨不堪,平白惹骁卫大人嫌弃。”应星放下药膏故作叹气,拢了拢散开的衣襟遮住云雨初霁后惹人遐想的痕迹,撑着头眯着眼睛随口诌。

  “也不知某人是否出了名就得意忘形甩了旧人,改明日戏本子里头的王宝钏得换我去挖野菜咯。”

  景元听罢立马翻身凑上去吻他嘴角,两条结实臂膀将他牢牢束在怀中,哎呦哎呦求饶——“好哥哥,你面冠如玉又心灵手巧,可莫折煞我了,我才不服这抛妻的薛平贵!”

  “谁是你妻?”

  “你是我妻,你是我唯一的妻。”景元乖乖拉过他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心疼地吻修长白皙的手背上新烫出来的几个水泡,“疼吗?”

  “定是没你的刀伤疼……”

  应星又去戳他绷带,景元龇牙咧嘴,看得年长的恋人发笑,可笑着笑着却哀从心来。

  疼啊,怎么可能不疼?日夜的高火淬炼将他流出的汗水与眼泪一同烤干,千百次地挥舞铁锤却做不出满意的作品,而注定无法与恋人长相厮守的岁月隔阂又使他夜夜梦魇。

  【宁如飞萤赴火,不做樗木长春。】当日众人面前醉时豪言,而今自己又做到了几何?总角之宴盖世英雄的承诺,景元已领受天命成了骁卫,今后是要当万人之上的将军。他应星一介短生种白驹过隙,穷尽一切只谋了个名存实亡的百冶官职,闻来光鲜,实则依旧处处受人排挤、且轻且贱。

  日日夜夜无数次扪心自问,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又如何能不疼?

  “景元……”应星沙哑着嗓子唤他,景元知他所想,低头蹭了蹭他发顶,当个安静的聆听者。

  “百冶大赛时,有人换走了我的材料。”应星靠在景元身上眼眸低垂。为了扎稳脚跟,这些事他从未与旁人说道,而今面对最信任的恋人,他才肯将沉底的心托盘而出。

  “他们给我的都是最破旧的,杂质很多,提纯很麻烦,甚至都无法称作是材料……”

  “我年岁不大,头一回遇见这种事,当时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应星说着,抬手将景元刘海掀开,露出两只煌煌如旭日的眸子。

  “而后我看到你像头小狮子般,在台下比我还紧张。”

  “所以我想啊,索性就做头狮子吧。”

  “就算不能拔得头筹,也能送给我最中意的少年郎讨他欢心不是?”

  应星捧着景元的脸,近乎虔诚地在他面颊落下一吻,抵着景元的额头,说了句,“谢谢你,我的小狮子。”

  “即便我如今名存实亡,即便我依旧被千夫所指万人妒,但谢谢你给了我迈向梦想的勇气与机会。”

  景元却不似平日里那般笑,他柔着眉眼对上应星的紫眸,语气里是十二分的认真。

  “哥,不……应星,无关风月,无关私心……”景元贴近他的鼻尖轻蹭,如同小猫撒娇,“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你永远是浩渺宇宙独一无二的璀璨星辰,即便短暂,你的光芒足以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说罢,他低低笑了两声,应星听得耳垂发烫,便去捂他嘴,“不许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景元知晓他是害了羞,笑着同他打闹,“都道百冶大人眼高于顶不可一世,可谁又记得从前那个害羞得只能躲在怀炎将军背后的孩子?”

  “那谁又知道剑首之徒的骁卫大人曾经如登徒子一般翻墙爬屋?”应星一张嘴从不甘示弱,见缝插针怼回去,只见他长眉微挑,桀骜不驯,“半斤八两。”

  “天生一对。”景元看得眼热,清冽的嗓音低哑着,又俯身将人扑在榻上……

  ……

  十年又十年,诸仙舟云骑军中的五位聚首——少年意气风发,谈笑间破敌锋芒灭仇雠,功绩斐然声名赫赫,被世人合称“云上五骁”。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彼时五人互为知己好友,在浩渺大地之上描绘自己的亮色,挥斥方遒,斗志昂扬,不计代价,无怨亦无悔。

  待到应星不惑之年,曾作为五骁之中最不起眼的短生种工匠,如今却如景元当年所言声名大噪,惹得青睐无数。

  应星所作神器有四:名为“支离”的剑为剑首镜流所锻;一张曲弓为狐人少女白珩所铸;其名为“击云”的长枪为而今的龙尊丹枫所炼。

  而其中,当属名为“石火梦身”的阵刀最为稀罕——这是工匠为曾经那总爱同他拌嘴的少年,为他的盖世英雄所造。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应星捧着神兵低垂含目,眼中却有流转翻涌的如虹气势。景元心下一紧,却是难得在众人跟前未端住架子,如同往昔闹腾的孩童般一把将刀抢去,连同匠人一起揽入怀中,夜间清风明月萧萧肃肃,他发誓再也不愿放手。

  至于刀上坐落着一只类似小团雀的银饰……百冶大人对此面露无奈,表示下任将军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寻常人等揣摩不透,直接对景元抱着他又亲又蹭求了好几日这事闭口不谈。

  ……

  战乱将至。

  祸瘟始祖『倏忽』来袭,战火纷飞,所过之地四处皆为黑土浓烟,大地在祸瘟的诅咒下顺着猎猎风声发出哀鸣,就连天空也是沉闷的黑。

  云上五骁亲临战场,放眼望去只见遍布着残缺的尸体,有的士兵已经成为了无生命的空壳,手中仍紧握着武器,只留倒塌的旗帜在风中摆动,哭嚎着诉说此处烽火的惨烈。

  见惯了此种情形,未经休整便马不停蹄进行工作。丹枫赶往军医处为伤者实施救援,白珩出去侦查前方情报,镜流与景元带领尖兵商量后续作战方案。

  应星不懂军事,他是来为云骑军提供武器与后方补给的。此时战场还未清理,残落的武器还未送到,他便带着物资来到收容平民的帐篷处。刚进去,便有几个孩子睁着瞳麻木地望着他,这些都是战士们的遗孤,同他一样,在无休止的战争中早早地失去了双亲。

  应星半跪下去,拿出食物分给他们,孩子们眼里的光芒闪烁一瞬,接过尚且温热的馒头狼吞虎咽啃食起来……应星心中酸涩,回忆中涌出许多模糊场面,他不忍心再看,便出去吹风。

  大雪纷飞,塞外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纷然他已见到,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雾打湿了睫毛——“进帐子里头去吧,莫要冻着。”

  转头,景元已经替他披上大氅,依旧是那副笔挺的英俊模样。

  应星的须发如雪般白,他年近花甲,深知自己已不再年轻,曾经紫水晶般剔透的眸子也因历经尘世而浑浊。他看着景元笑,“虽这辈子是见不到你年老的模样,但共淋一场雪,也算能与你共白头。”

  “哥说什么呢,我们一直都是白头。”景元见他精神头不错,也抱过去调笑,“咱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相守一辈子的。”

  “那是我的一辈子。”应星摇摇头,抬手抚上石火梦身,“若我身陨,就由你亲手将我放到星槎上归于寰宇星尘,而这把刀……它会替我陪伴你。”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了。”

  ……

  星辰的陨落远比想象中来得快。

  军中混了丰饶的内鬼,情报有误,众人本该顺利的战斗一日之间攻守易势,祸瘟的孽物来势汹汹。

  战场已经蔓延到了驻扎地,连应星都握剑与敌厮杀。护着那些孩子转移走,他随着景元来到前线,抬头是化不开的墨,地上是凝结住的红,前方名为『倏忽』的祸瘟身形巨大如同埋根土地的巨木,菩萨面,菩提身,却依旧贪婪地吞噬着整座城池的生机。

  应星心中几十年前的场景回放,一地的血色,散落的断肢,一切如同噩梦般席卷了他的大脑,他不受控制地接近祸瘟的根系,而『倏忽』似是感应到,也兴奋地将树枝蔓延过来。

  “走!”景元抬起石火梦身迎面挡下一波攻击,又划开即将接触到应星的繁茂枝丫,巡猎的庇护在他周身泛起炽阳光芒,金色的瞳孔宛若千年前帝弓司命的弓史,逼退了近身的孽物。

  景元拉着应星往回跑,可此时,应星的眸子有血色涌上。他头疼欲裂,冷汗爬上脊背但依旧撑着跟上景元。恍惚间,步伐已经变得虚浮。

  【命运。】

  心脏鼓动的血停滞一瞬,应星的耳膜震动,空灵久远似是穿越千万年的声音将他心脏击穿。

  应星趴在地上,景元立马过去扶他,他眉头紧皱,周围的地面却出现坍塌,景元立马抱紧应星朝旁边滚去,下一秒一条两人粗的横鞭甩来,震荡了四周的气,应星是上了年岁的短生种也没有神光护体,即便被景元死死抱在怀里也被震得口吐鲜血,染红了景元胸襟前一大片。

  “哥!”景元失魂落魄地抱着他,冷汗浸透他的脊背,可没有时间多虑,周身又有两根藤蔓直冲面门。

  【同类。】

  景元咬牙扛起阵刀横扫,巡猎之力斩断了罪孽之藤,但手臂被一根极细的藤蔓绕紧,百石的拉力往回扯,景元的动作被硬生生截止。

  【永生。】

  他立马换了一只手,企图以肉身与祸瘟的茎脉搏斗,无数的细藤将他们紧紧包围。应星的脑子里全是一片混沌的血色,他摇摇欲坠,但依旧准确地捕捉到暗处一根飞驰而来的如同钢筋的树根,尖锐上散发着瘴气,是专门对付巡猎的利器。

  【归来。】

  几乎未来得及反应,景元只觉自己被一股力道推开,而后温热的血液喷落在他额上,脸上,甲胄上——应星,为了替他挡祸瘟始祖的进攻,胸腔被直直插入了数十根毒刺。

  景元身体被缚,目眦欲裂,混沌中只见被架于高天之中,断了气的应星。红色的血染透整洁的银丝,凝结成干涸血块,他的星辰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明净。

  而『倏忽』将应星的躯体融入胸口处暗红色的“眼睛”内,满意地似是吃到何种珍馐,竟连周身的法力都强劲不少,张嘴发出尖锐的得意之音。

  “不要,求你……”景元只觉浑身血液都被抽干,金光气息暴涨,石火梦身横扫一片,他往前挥舞阵刀,却被满地刺出的荆棘扎穿了半个身体。

  他不受力地跪倒在雪地,暗红色的血已经将他双目所及之处染红,他想以石火梦身支撑身体去寻他的应星哥。

  “不,不……”喉咙里发出嘶哑哀鸣,即便站不起来,景元依旧撑着膝行往前,可身上百余处伤口都在汩汩流血,他不死心,他不会死心。

  “帝弓司命……在上……”景元缓缓念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起身,将石火梦身高举于天。金光从他眼中、口中冒出,细碎的灵力实体化,凝聚成金色烟雾,裹满景元全身。

  镜流同白珩此时才穿越树藤荆棘赶来,看着如此模样的景元,镜流瞳孔紧缩,骂了句混小子——他竟是想要强行领悟帝弓赐福来催动黑色太阳,以自爆灵体的方式与『倏忽』同归于尽!

  “煌煌威灵,尊吾敕令——”

  可如今已经太迟,即便是已然成为龙尊的丹枫,也被帝弓司命的光羽给逼得从龙身化回人形,退至后方。

  “小应星呢?”白珩紧张的问,但见景元这幅模样,以及能量暴涨的『倏忽』,忽然明白,捂住嘴泪水止不住流。

  “景元如此,莫非是应星他已经……”

  “……”镜流跟丹枫沉默,也算是默认了景元的抉择。

  景元眼中收敛平日里少年气概,反倒是被苍天悲悯的神性代替。一张脸无悲无喜,巨大的灵力漩涡在身后凝结成挥舞阵刀的金身『神君』,他挥舞千斤重的石火梦身,神君从天降下金色的审判雷霆,声势浩大几乎穿透整座城池。

  一片金光后是寂静,祸瘟始祖被剿,天空的墨色逐渐散去透出久违的阳光撒落大地。

  景元面前景象模糊,他仍旧要往前去寻那个人,可失血过多加上强行领受帝弓赐福对身体的压力,他倒在了雪地里,身体周围的血蔓延,却又吸收着生的气息,最后凝结成了身侧一朵不起眼的曼珠沙华。

  星坠曜日升,仅剩白茫茫一片大地,也落得干净。

  ……

  “千防万防,没有防住。”

  营帐内,丹枫冷着脸将龙师的心腹处决,击云附满血迹,他却丝毫不动摇,传令道,“通知持明那头的亲卫,将现任龙师即刻押送幽囚狱,必要时就地处决。”

  “其余人同我即刻回城,所有医士务必尽全力保住骁……”丹枫说到这里时顿了顿,“保住新任将军大人的性命。”

  镜流在一旁抱剑而立,白珩也擦净了泪水,他们看着苍白着脸颊躺在床上的景元,明明已经高烧不退,口中却还是喃喃念叨着那个人的名讳。

  “应星……”

  “星……”

  ……

  作为剿灭祸瘟始祖『倏忽』的第一功臣,又获得了帝弓赐福,景元一时间荣耀加身。原本执掌罗浮仙舟的腾骁将军也宣布退位,放心虎符交于新任的神策将军手中。

  『倏忽』一死,换来了百年的安宁。

  七百而后,建木逢春,『幻胧』出世,仙舟开启又一场恶战。景元作为拥有帝弓赐福的神策将军领军出征,在最后关头凝聚神君力量,再次剿灭祸瘟『幻胧』,声势浩大如七百年前。

  可灭『幻胧』后,神策将军便凭空失踪,杳无音信,任凭何处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景元转醒后是在一个山洞里,他艰难地起身,发现之前同『幻胧』作战的伤势都已痊愈,身上沾着血的衣物不知去往何处。他战战巍巍起身,用身上盖的薄巾围住下身,感受到洞穴内部有氤氲水汽,便朝里走去。

  这处洞穴似乎是某位前辈大能留下的遗迹,里头别有一番洞天,四处皆是灵草异植。景元一路走马观花,对这些精贵玩意甚至没留一个眼神。

  复行数十步,扑面而来的是满眼氤氲水汽,只见前方出现一口暖泉,水中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他沾了水雾的眉目浓墨重彩地晕开,白皙的皮肤上是错落的疤痕,身后黑红色锦缎般的长发施施然垂着,衬得那双如同烛火般的眸子越发亮堂。

  景元看清眼前人的面貌后觉得浑身发汗,心脏疯狂跳动不已,一动不动盯着甚至忘记了开口。

  “大摇大摆偷看人洗澡,而今又痴痴按兵不动,却是何故?”

  那冷淡男子开口,声音自七百年前的低沉中还带了岁月的沙哑,可如此香艳场面却实在算不上出水芙蓉,当用女鬼勾魂来形容更合适。男子毫无芥蒂地从水中走出,抬手唤来远处的馨竹,取下挂着的黑衣湿淋淋搭在身上,又随手折下一根枯枝挽上头发,枯枝在他手中瞬间生了花。

  这是丰饶赐福的力量。

  “应星。”尽管样貌同从前有了变化,景元温柔眸光依旧千回百转,坚定地叫出那个名字。

  “现在叫‘刃’,倏忽赐福的新生丰饶孽物。”面前人神色自若作着介绍,又走过去将靠在石壁的石火梦身拿起,抬手抚摸上面岁月的痕迹。

  “重锻过?”

  “没有动太多,只是加了点东西。”景元指了指刀身与手柄连接处发光的光矢余烬,面上露出笑意。

  “……团雀?”

  刃的声音轻飘飘的,似风裹挟砂石碰撞的细响,由于需要压制魔阴,他的情绪也不似从前那般明快,但景元几乎立刻发现他眼神的落寞。

  “这东西世间又仅此一只,哥不在我身边,无人懂保养修复。我便拆了摆床头,日日夜夜摩挲着当个念想。”景元鎏金色的瞳定定望着他,如骄阳烈日,炽热光辉。

  “我说过,一辈子不会放手的。”

  刃对上他的视线,如此滚烫,烈火灼灼。他在这阴冷之地呆了太久,孤月长夜无人把酒临风。所以景元靠近时他并未推开,反而乖顺地闭上眼睛。

  本以为时隔七百年后的再吻会烈火干柴,而实际上却比他们从前任何一次都蜻蜓点水。

  “我本已做好准备与倏忽同归于尽,最后关头却被一道碧血化成的结界挡下……”景元抱着他,头埋在他湿漉漉的肩头,“哥,我那时便知是你。”

  “所以你就五次三番以自身为饵,次次见血,只为引我出来?”

  “从前小打小闹我不关心,但这次是『幻胧』,不可小觑……”刃长眉轻皱,看着面前城府颇深的老猫,似是含着愠怒,“景元,算盘莫打得太满,把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

  “可不是有你三番五次来救我么?”景元依旧笑意盈盈,“从前我当百冶大人的盖世英雄,而今你是神策将军的盖世英雄,又如何不是旧约的延续?”

  “我不记得了……”刃抬手去推他,丰饶孽物却在巡猎正道的先天压制下如何也使不上劲,只得咬牙,“你们同我这丰饶孽物,本就云泥之别。”

  “无非是我零落成泥碾作尘,而你绿叶长春发华滋……往昔你义无反顾托付景某一生,而今不过是掉了个掉,景某又有何所惧?”景元将他搂得更紧,“应星,你躲我这些岁月,才叫我蚀骨殇情、肝肠寸断。”

  “……”

  “都折磨七百年了也该够了,就同我回去罢。”

  刃撇过头不去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景元如同揽着尊石像,心道这脾气是一点没变,熟悉的倔巴。

  叹口气,石火梦身回到他手,“我本是不想做什么绑架亡妻的事来的……”

  ……

  彦卿得到消息推门而入。见到景元已经回来,孩子藏不住情绪,两条宽面似的眼泪就流出来,大喊道“将军你——”

  话音生生被景元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他眨眨眼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家将军膝上躺着个黑发白肤的昳丽男子,而平日里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似懒猫的将军正仔细为他挽发束簪。

  “你师娘刚睡下,莫惊着他。”

  师娘?彦卿一惊,师娘不是短生种吗?而且早在七百年前的倏忽之乱就……更何况这人与画像上银发紫眸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模样怎么看也对不上啊!

  他大脑比最新款金人的涡轮运转得更加飞速,想到前几日停云塞给他的武侠话本子——白月光原配去世,男主思念成疾,找了个朱砂痣替身,最终抵不过梦魇缠身,走火入魔。

  彦卿低头看自己脚尖,抬头看笑得春风拂面的景元——完了,话本说这是到了中邪晚期,将军的魔阴身没救了!彦卿终是不忍地闭上眼睛,宛若肩上扛了千斤担子,一脸悲愤跑了出去……

  景元:这孩子又怎么了?

  翌日,罗浮日报头版就成了《白月光与朱砂痣——七百年爱恨痴嗔为哪般》

  ……景元愣是被“朱砂痣替身”掐着脖子召开会议,公开了从前往事,也给了刃一个新的身份,才算解决这场乌龙。

  在如今罗浮过多些时日,刃除了去工造司散散步,陪彦卿切磋几招,再烦一烦景元,悠哉悠哉的同时也了解了现状。

  彦卿是景元捡回来的徒弟,望成为下任剑首;现任助理员叫青镞,干活麻利省心;太卜司的太卜大人叫符玄,小姑娘觊觎将军之位已久。曾经的云上五骁早就成了家喻户晓神话般的存在,七百年前应星身陨如今重返,四百年前白珩寿终,镜流埋葬白珩后选择仗剑走天涯,而丹枫清肃持明后转世,而今去了外邦有了新的生活。

  帝弓赐福在身,景元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做将军的命,他只好放弃当寰宇第一巡海游侠的梦想,日日将自己关在这小小的神策府内。

  “哥,没有七彩祥云,但是踩着批公文死线来娶你的盖世英雄可以吗?”连续加班半个月后的景元趴在桌上,黑眼圈像两个大洞,还是强撑着笑,“标准放低点呗……”

  应星之死迫使他提前领受天命而束缚了一生,但景元从不觉得这是问题,他一直都是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态度。

  挺好的。在旁以保养石火梦身的理由陪伴神策将军左右的刃心想,又冷笑着回话,“谈风花雪月前,你先考虑好咪咪这个月的伙食费吧。”

  “……”

  “顺带一提,昨日彦卿又拉着我去工造司相了宝剑十二柄——我刷的你的卡。”

  景元忍不住了,对着神策府明亮的烛火潸然泪下。

  时岁太长,变化太多,刃同丰饶孽党厮杀出了魔阴,过去的事许多记不清。

  “没关系,”景元往往会在他头疼时俯身过去将他揽入怀,用黑布替他遮住双眼,手法轻柔地按揉太阳穴为他缓解,如同安慰一只在外流浪久了被收编于家的狸奴,“我们还有岁月,我也不介意再爬一次工造司的银杏与你续上前身缘。”

  刃魔阴发作已经是常态,他拖着长剑刺啦刺啦地进神策府来寻正在办公的景元,穷凶极恶犹如厉鬼索命,好几次吓得彦卿呆毛飞出天际,抱着青镞的腿大哭鬼啊。

  景元挥退四周,看着笑容阴森的刃只得叹着气放下手头公务,一面亲吻放倒一面以神君威严压制住,而后便是闭门谢客,共赴巫山。

  压制住的魔阴身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平静,景元抓住他哥心情好不揍他的空档,便献宝似的带他来到自己寝殿的巨大屏风后——

  刃拢了拢领口,抬头看着那副两人高的画像,白发紫眸,温婉贤淑,大家闺秀——同彦卿的描述丝毫不差。

  “我怎地都不知竟我从前竟生得这副模样?”他嘴角抽搐,小臂青筋暴突,似乎下一秒又要魔阴身发作把景元狠揍一顿。

  “当真美不胜收。”景元卸下白袍狮甲,身着一席渐变轻纱衣袍,折扇轻摇好不风流,“自然,哥现如今也是美得不可方物。”

  画像自然是经过景元亲自指点,加上了将军大人对亡妻思念的十万米滤镜——本是早就打算把人抓回来看玩意逗他,没想到刃跑得太快,景元多次错失良机,便陪他玩起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毕竟面前人的心似铁,性格同钢筋一般宁折不屈,只有自己一点点地给他捂热,制造一些小小的机会。

  将刃抢回来时,刃不过表面抗拒,但内心也是五味杂陈:对过去的摒舍,对新生活的期待,对自己的爱与贪恋。

  好在自己赌对了,亡妻毫发无损地跟自己走了——思及至此,景元嘴角上翘。

  “你穿的又是什么东西?”刃皱眉看着他这幅轻飘飘的打扮。

  “哥如今青春永驻,而我垂垂老矣,不这么穿怕是会被嫌弃成老头子……”景元啪的一下收了折扇,抹了两把不存在的泪,“我都半条腿踏进棺材了,你让让我。”

  “我给你两拳头。”

  只有对上景元时,刃才会想起曾经的应星,精神劲头十足,抄起家伙就揍,揍到景元玩笑着要喊骁卫救驾。

  “你看彦卿那小子来听了这荒谬事是站我这边还是站你这边!”

  “哎呦,哥,我错了嘛你就让让八百岁老头!”

  “谁还不是个八百岁老头了?我凭什么让你!”

  ……

  鸡飞狗跳中新年换旧岁,罗浮重燃热闹氛围。而从前工造司的那棵牵绊良缘佳偶的老银杏,早已亭亭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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